嘉陵的前身是江南制造總局,以軍工起家,摩托產業崛起于“軍轉民”運動。1979年,嘉陵摩托制造出中國第一輛民用摩托車——CJ50,重慶人將之稱為“老白干”。
自此,市場藍海緩緩鋪陳開來,無數資本從嘉陵摩托的上下游產業涌入,重慶摩托企業遍地開花,被外界冠以“摩幫”的名號。千禧年前后,幾家摩幫龍頭企業相繼登上資本市場,名噪一時。
2006年以后,重慶摩幫漸漸沒落,悄無聲息。國內外市場擠壓、政策變動、內部不當競爭,每一個因素都像蝴蝶扇動翅膀。作為中國制造業的一隅,重慶摩幫從輝煌到沉寂,近40年的經歷值得回溯。
01
搶占藍海
1995年10月13日是個周五,嘉陵摩托的老員工們對此記憶猶新。這一天中國嘉陵上市,他們手中的員工持股價值翻了好幾倍,搖身一變成了山城里的富人。一時間,全重慶的皮衣幾乎被嘉陵員工買空,還有時下最時髦的夢特嬌T恤。嘉陵摩托、皮衣、夢特嬌,成了“嘉陵人”最明顯的標簽。
那是嘉陵摩托最風光的時候。上市時,中國嘉陵股票開盤價23.23元/股,1993年以前進廠的員工,每人最少持有2000股員工股,價值四萬多塊。這在當時稱得上一筆巨款。
“那時候只要生產了摩托車,就一定能賣出去。”原嘉陵摩托車間工人老劉對市界說。與此同時,摩托車修理師左宗申也盯上了摩托車市場的巨大利潤空間,準備投身于此。
說來也巧,左宗申是清末名臣左宗棠的嫡系后嗣,左家那位先人曾擔任江南制造總局督辦,如今的江南制造總局,則由嘉陵襲承。嘉陵工業和左宗申都在某個特定的歷史時期,由江浙南下重慶,日后又在重慶摩幫中纏斗,可謂緣分。
盯上民用摩托市場的不止宗申一家,在嘉陵的帶動下,重慶摩托車企業如雨后春筍般發芽,望江、建設、隆鑫、力帆、銀鋼等等品牌紛紛崛起,遍布產業鏈上下游,蜿蜒的山城也自此發展成摩托車企業的棲息地。
機械工業部汽車司摩托車處統計數據顯示,1995年全國摩托車生產總量在上年522萬輛的基礎上增長了50%,達到783萬輛。同年,嘉陵的銷售量達到107.8萬臺,市場占有率達到14.05%,一家獨大。
平靜的湖面之下,無數競爭對手正在逼近。1992年初,左宗申成立宗申公司,正式進軍發動機領域。同年,尹明善從建設集團購置零件,做起了摩托車組裝,力帆漸漸立起牌子。1993年,涂建華領導的隆鑫也研發出第一臺發動機。
隱藏在這一批競爭者當中的尹明善,此時已年過半百。但對于經歷過20年勞改生活,并且在出版生意中掙得一小片天地的他來說,壓抑了20年的雄心才剛剛爆發。
不論是當時發出反對聲音的親朋好友,還是尹老爺子自己,都難以料到力帆在26年之后的成績。對于這種轉變,尹老爺子笑稱自己為“曾經的階下囚,而今的座上賓”。
資本瘋狂涌入,重慶摩托車市場迅速擴充,競爭火熱,壓力轉嫁到“老大”嘉陵身上。
1996年,中國嘉陵在年報中直言:“摩托車市場競爭異常激烈”,公司為了長遠利益開始犧牲利潤,對摩托車價格作出近10%的大幅下調,凈利潤由此減少2.7億元,毛利率當年直降1.83個百分點。嘉陵依然是行業龍頭,只是,躺著賺錢的年代結束了。
02
大洗牌
香港回歸,嘉陵集團組織1997輛嘉陵摩托車在重慶巡游,每個車頭上都插著小旗,車隊還繞著解放碑風風光光地轉了個圈。那幾乎是嘉陵摩托最后的輝煌。
1999年,“禁摩令”蔓延到全國70幾個城市,地貌高低錯落、道路曲折的重慶成為為數不多的“非禁摩”城市。但是,驟然縮小的市場環境使得根植于山城的摩托企業不得不另謀出路:一邊上山下鄉,一邊拓展海外市場。
這時候,左宗申已經在摩托車市場海撈一筆,又拿著充足的資金拓展技術,磕下78項知識產權,將摩托車的成本降了又降,成功以低價將摩托車送進了農村,搶占了市場高地。其余的摩幫先行者則開始征戰海外。
1998年,力帆開始著手進入越南市場,隆鑫、宗申、嘉陵等品牌緊隨其后,憑借低廉的價格迅速搶占市場份額,中國摩托在越南的市場占有率一度高達80%。
不僅賣摩托車,隆鑫冠名的“重慶隆鑫”足球隊還在1999年參加越南“胡志明杯”,將越南國家一隊和二隊擊敗,“隆鑫”的名號震驚了越南。涂建華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,通過那兩年的冠名,公司成功樹立了隆鑫的品牌,獲得了比預期更好的回報。
剛剛在越南站穩腳跟,重慶摩幫卻開始了內斗。2000年,中國足協杯決賽,重慶隆鑫足球隊上半場領先,卻在中場休息時臨時改名為“重慶力帆”,最終奪冠。摩幫內的火拼被擺上臺面。
商場如戰場,當時摩幫在越南爭搶客戶,包括嘉陵、宗申、力帆在內的幾家摩托巨頭,本著“殺敵一千自損八百”的態度瘋狂壓價,一臺1999年售價約為700美元的摩托車,到2000年底僅售300美元。
財報顯示,摩幫爭斗中,中國嘉陵持續盈利的局面被打破,2002年公司虧損1.73億元,相當于嘉陵過去三年凈利潤的兩倍有余。自此,嘉陵開始在“間歇性虧損”的路上越走越遠。
這家老牌摩托車企業也試圖掙扎過,2001到2003年,中國嘉陵的累計銷售費用達到5.8億元,占營收比重達6.84%。這份銷售費用中,包含廣告費和支付給銷售機構的費用,本質上都是為了推廣嘉陵摩托。
重慶人還記得,當年嘉陵曾在當地買下巨幅廣告牌,各大廣場上也曾整齊地排列著嘉陵摩托作為展示。但遺憾的是,大幅增加的銷售費用并沒有給公司業績帶來明顯回暖,反而加劇了凈利率的下跌。
瘋狂的價格戰也使得重慶摩幫重新洗牌。嘉陵出現虧損的當年,宗申動力借殼上市,開始穩步盈利。宗申動力是宗申集團旗下的發動機及通用機的制造企業,每年會向集團旗下的宗申機車和宗申•比亞喬供應摩托車發動機。從上市公司的財報,可以對宗申摩托車的產銷量窺知一二。
2003年,宗申動力給宗申機車的發動機配件銷售額為1.36億元,到2008年,這一金額增長至5.66億元,翻了4倍有余,側面反映出宗申摩托車連年上漲的產銷量。
2006年,嘉陵順應國際流行的大排量趨勢,制造出國內首款大排量摩托車JH600,為嘉陵爭來又一春。從財務數據上來看,2007年嘉陵營收同比增長10.67%,成為公司最后一個收入小高峰。
2007和2009年,力帆、隆鑫相繼上市,行業新勢力不斷崛起,缺少技術創新的嘉陵被后浪拍在沙灘上。此后的十年間,梯隊間的差距逐漸拉大。從財務數據上看,目前的領頭羊是隆鑫和力帆。只是,這兩家摩幫新任領導者,已經開始拓展除摩托以外的其他業務。
03
摩幫不成“幫”
毫無放松趨勢的禁摩令,使得越來越多旁觀者將摩托車行業視作“夕陽產業”,國產摩托車的產銷量也一路下滑。中國摩托白皮書統計數據顯示,從2012年開始,國內摩托車銷量總體明顯下滑,6年間,銷量從2120萬輛降至1396萬輛,減少了34.15%。
作為摩托車從業者,左宗申急了。當選政協委員后,左宗申幾乎每年都要呼吁解除“禁摩令”。在他看來,長期禁摩使得摩托車企業喪失信心,技術發展嚴重滯后,中國整個摩托車行業的利潤還不如哈雷一家。
左宗申的說法未免有些夸張,但他的急迫確實有道理。數據顯示,2011年,一家哈雷的凈利潤,約等于中國上市摩托車企業凈利潤之和的66%。從毛利率上看,哈雷更是遙遙領先。2010到2018年間,由于核心技術的差距,中國上市摩托車企業平均毛利率與哈雷戴維森的毛利率,始終維持著20個百分點的差距。
國產摩托車對此一籌莫展,只能采取合資的方式向外吸納技術:隆鑫借勢寶馬,與其在摩托車發動機方面展開合作;錢江摩托和意大利貝納利合資,成立錢江貝納利;春風動力和奧地利KTM成立合資公司。
技術為王的年代里,摩幫的姓名已經被逐漸忘記。重慶摩幫發于山城,卻也囿于山城,一眾公司在20年間吃光低端市場紅利,猛然抬頭卻發現,摩托行業已經變天。
2014年之后,國產摩托車的出口量開始呈現明顯的下滑趨勢。由于制造的摩托車相對低端,摩幫企業大多只能向亞非拉地區輸出產品,很難走出桎梏,進軍歐美市場。
如此情況之下,力帆進軍汽車領域;隆鑫試圖向無人機方向探索,但至今未實現銷售;不斷虧損的嘉陵則開始尋求賣殼。曾經風靡一時的重慶摩幫作鳥獸散,無法再稱之為“幫”。
2011年,力帆股份汽車收入47.36億元,首次超過摩托車帶來的營收,占總營收的54.88%。公司的業務重心明顯向汽車業務傾斜,對摩托車業務的重視程度逐步下跌。可花大力氣發展的汽車業務,并未給力帆帶來利潤。2018年,力帆旗下汽車收入是摩托車收入的近兩倍,但前者貢獻的毛利還不如后者。
嘉陵則帶著一身債務和大額虧損,成了資本市場上的一個空殼。2012年開始,嘉陵掙扎于盈余線上下,開始變賣資產保殼,最先出手的便是位于重慶觀音橋附近的嘉陵大廈。
2016年重組失敗后,ST嘉陵終于在2019年迎來了買主——中電力神。資產重組完成后,中電力神及其一致行動人力神股份將合計持有上市公司35.08%的股份,成為ST嘉陵第一大股東。
嘉陵原有資產則收歸母公司兵器裝備集團,不準備再從事摩托生產行業,轉向特種鋰離子電源。昔日龍頭終究還是駛離了自己最初征服的那塊土地。
40年間,重慶摩幫滄海桑田,過往輝煌皆被雨打風吹去。
幸而,好消息也在年初傳來。第一季度重慶統計局披露工業數據時,摩托車產業首次出現在了“支柱產業”名單中,這被行業內部視作積極信號的釋放:重慶摩托制造或將再次被擺到重要位置。
黯然的摩幫,終于又迎來一線曙光。